【思考HK】陳凱文：亂做「認字特警」 只會誤人子弟

本文表面上雖是一篇字詞考據的文章，但大家有留意香港文壇的話，便會發現最近部分作家和時評員，都熱衷於扮演「認字特警」，專門查找政府或建制團體文宣上的錯處，從而印證對方文化水平的不濟。撇開其動機不論，這些人若真是能找出政府或文宣上的筆誤，尚算難發揮到教育大眾之效，但有些人明明自己水平也不行，卻要跳出來找錯處，那便是誤人子弟！

以日前有報章刊登「香港新坐標高峰論壇」的廣告為例，時評員潘小濤和次文化堂出版社社長彭志銘便跳出來，稱「坐標」應為「座標」，彭志銘還批評寫為「坐標」是「文盲小學雞」。有人指出內地詞典乃至台北當局都是是把幾何學概念的co-ordinate譯為「坐標」後，彭志銘再作解釋，稱「座標」是先由日本譯出的「科學名詞」，再由中國借用，所以根據名字使用原則，原本起用如何，就如何用之，日本首先翻譯為「座標」才是正名。

誠然，「坐標」作為co-ordinate的譯詞，確實是日本先譯，可視為和製漢譯的借詞，但是彭志銘似乎不知道，首位把co-ordinate譯為漢語的日本數學家藤沢利喜太郎，可是把co-ordinate譯為「坐標」。在《超。超面白くて眼れなくなる数学》一書中，便有一章專門談及「座標という日本語の由来」，當中提到：

それでは、日本語の「座標」という言葉の由来は何なのでしょうか。そこには次のような事情が隱されていました。

明治時代の数学者、藤沢利喜太郎(一八六一~一九三三)が著書《数学用語。英語対訳字書》の中で、「 co-ordinate (axis )は横軸という訳があるが、co-ordinate( or a point )には訳がないので、坐標と命名する」と記してます。

さらに、この本の第二版の中で、「横縦軸は平面の場合にはよいが、立体つまり三本の軸がある場合にはよくないので、坐標軸とする」と記しています。

須知道，日本明治維新的學者，大多數有一定的漢學根底，他們能把西洋詞彙翻譯為漢語，便是明證。換言之，藤沢利喜太郎當日把co-ordinate譯為「坐標」之時，定必知道「坐」除了有「促膝而坐」的本義，亦知「坐」有「止也」、「居也」、「處也」之引伸義，認識「坐落」一詞，所以才將co-ordinate譯為「坐標」，取「標示某物坐落之處」的意思。

直到後來，日本數學家林鶴一才主張把「坐標」改為「座標」：

そして、この「坐標」を「座標」と表記することに決めたのが、林鶴一(一八七三~一九三五)という数学者でした。「坐」は「すわる」という動詞なので、名詞としての「を使うほうがいいと意見を述べたのでした。当時は「坐」と「座」を区別していたということです。

林鶴一は、「点の位置を意味するのだから星座の座がふさわしい」といい、「座標」を推進しました。

如此一來，所謂「坐標」是錯寫的說法，便衍生幾個問題。首先，本文沒考據中文借用「坐標 / 座標」此一和製漢譯的準確時間，不過中國在清代中葉已開展自強運動，可見借用時間有可能在十九世紀末年，即是借用之時，日本可能仍用着「坐標」此一舊譯。既然如此，根據彭志銘所謂的「名從主人」原則，中文沿用着「坐標」此一舊譯有何問題？

其次，林鶴一建議將co-ordinate譯為「座標」，是因為覺得co-ordinate讓他聯想到「星座」(点の位置を意味するのだから星座の座がふさわしい)，但是是從翻譯角度來看，co-ordinate這一概念本身，並非只是純粹用作標示星座位置之用，可見舊譯其實更能達義，中文因此繼續沿用舊譯而不作更改，試問又有何問題？

更重要的是，有認識日文的朋友指出，林鶴一當時只是推進(推薦)用「座標」，而非一槌定音，真正令「座標」在現代日本普遍使用，是源於日本在1946年的漢字簡化改革，並在內閣公佈的《当用漢字表》中，按照省略同音或近義漢字的方針，省略了「坐」字，一律改用「座」字，但是直到上世紀六十年代，日本學術界依有論文把co-ordinate譯為「坐標」。中港台三地既然都沒將「坐」一律改用「座」字，沒改為「座標」自然亦順理成章了。

退一步而言，先不論和製舊漢譯本來就是「坐標」，從語言學角度而言，只要一種語言不是沒人再用的「絕跡語言」(extinct language)，便會一直發展， 不論是舊有詞語更換寫法或發展出新的引伸義，抑或是引入外語借詞之後出現在地化，根據當地語言使用習慣加以改寫，亦是常有之事。認為引用某個外語借詞之後，寫法或意思從此不得更改者，實屬語源謬誤(etymological fallacy)。

以「地下鐵」此一香港慣常用語為例，它的詞源亦可算是借自和製漢譯的「地下鉄」，因為地鐵在1974年開始興建時，承建工程最初是由日本財團投得，而「地下鐵」傳入香港時，日本的「当用漢字」早已把「鐵」簡化為「鉄」。如此一來，難道港人因為沒此一漢字簡化，於是跟隨自己的用字習慣，把「地下鉄」寫成「地下鐵」，是否又應視作錯寫乎？

由是觀之，有人因其固有的政治立場，想透過查找港府或建制團體的筆誤，藉此激起他人憎恨或藐視港府的同時，又能避免觸犯《港區國安法》及其他本地法律，實屬可被同情地理解，本文亦不會說「座標」錯寫。然而，語源學是一門學問，除要有足夠的知識根底，還要花時間做考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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